世家之所以強大,不僅僅因為世家有實力——富可敵國的畢竟是少數——而是因為世家之間盤根錯節,牽一發而動全身。
比如沈直,他不僅是沈家的人,還是陸家的外甥,又是會稽盛家的女婿。
對他不利就會牽涉到陸家,盛家,而陸家也不是孤立的,陸家與其他諸家也有很深的關系,比如陸康的女婿就是顧雍。
正因為如此,通常情況下,除非有不得已的原因,地方守令不會與哪家為難,孫策同樣如此。
可是一旦他決定要對誰下手,那就不會隻考慮當事人,還會将與當事人有關的家族全部考慮在内。
比如現在,他抓住沈直出言不遜的借口,要對沈直不利,就會做好對盛家、陸家不利的準備。
真要見了皿,絕對不是沈直一個人的皿,還會有其他人的皿,沈家、陸家都會受牽連。
如果是什麼原則性的問題,在大義的旗号下,各家還有可能團結起來,與孫策論個曲直,為了這麼一點意氣之争,有必要嗎?
到目前而言,孫策都一直在克制,願意與吳郡世家友好相處,就因為沈直的不懂事把這大好局面毀了,是不是值得?
就算他願意,其他人也不願意啊。
可是面對孫策的咄咄逼人,他又不能不有所表示,一味忍讓隻會助長孫策的氣焰。
陸康進退兩難。
沈直也慌了。
他聽出了孫策話語中的威脅,知道自己這次闖了大禍。
這位孫将軍雖然年輕,雖然做事比許貢低調,但他卻比許貢更狠。
許貢欲對盛憲不利,最後還有所顧忌,沒敢對盛憲下手,孫策卻是毫無忌憚,不僅要收拾他,還要将陸家、盛家牽連進去,沈家當然更是首當其沖。
因為他一人而影響了三家的利益甚至性命,這個責任可太重了,重到他承受不起。
尤其是沈家,沈家因為好武事,與崇尚經學的世風不同,這幾代發展不太好,被陸家、顧家遠遠地抛在後面,好容易沈友得到了孫策的信任,沈家看到了希望,如果因為他而被孫策罷免,這個難得的崛起機會就毀了,沈家人會恨死他。
享受着家族的支持,當然也要負擔起家族的責任,不能我行我素,一意孤行。
可是他剛被孫策踹了大門,又被孫策的部下用刀壓着脖子,現在還要他向孫策低頭道歉,他也做不到。
沈直僵坐在地上,緊緊咬着嘴唇,怎麼也開不了口。
孫策站起身,撣撣袖子,也沒和陸康打招呼,揚長而去。
陸康站在堂上,沈直坐在地上,兩人誰也不說話,堂上一片死寂。
屋外的呼喝聲陸續響起,馬蹄聲由近及遠,漸漸消失,随即又響起了叽叽喳喳的議論聲,應該是鄰居們出來了解情況。
一想到破碎的大門,沈直無地自容,更加難以開口。
盛氏走了出來,瞅了沈直一眼,一聲歎息。
“陸公請坐,容我夫婦稍加洗漱,再來侍奉。
”說着走了過去,将沈直扶了起來。
陸康也歎了一口氣,示意盛氏自便。
盛氏扶着沈直進了後堂,讓人打水為沈直洗漱,更換衣服。
她臉色平靜,既看不出憤怒,也看不出後悔,一切如常,反讓沈直不安起來。
“夫人,我……”
“夫君,你不用多說了,陸公還在外面等着呢。
如果不出意外的話,子正一會兒也會來,你想好怎麼向他們解釋吧。
”盛氏幽幽地說道:“至于我,你不用太擔心,我既然嫁給了你,就一定會支持你。
”
“可是我……”沈直窘迫不已。
孫策剛才指責他沒能為盛憲出頭,外強中幹,這不僅讓他大失臉色,還讓他無法面對夫人。
盛氏以前沒說過他什麼,但那并不代表盛氏心裡沒想法,現在被孫策捅破了這層窗戶紙,他們夫妻以後怎麼相處?
盛氏低着頭,為沈直換好了衣服,将他推了出去,讓他去接待陸康,自己關上了房門。
沈直耷拉着腦袋,出了後堂,來到前面。
沈友還沒來,陸康獨自站在廊下,臉黑得像鍋底。
沈直不敢怠慢,走到陸康面前,躬身施禮。
“陸……陸公。
”
“不敢當。
”陸康轉身,打量着沈直。
“你又不是我的女婿,不必如此恭敬。
”
沈直面紅耳赤,一躬到底。
“小子孟浪,但請陸公責罰。
”
陸康心情很不好。
沈直一時意氣,不僅得罪了孫策,自取其辱,還讓他顔面大失。
接下來如何安撫孫策,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陸家是吳郡第一世家,他也是吳郡士人的領袖,孫策很多時候都以他為代表,很給他面子。
吳郡能夠和平易手,吳郡世家能夠從孫策手中得到這麼多利益,和他有很大關系。
換一個人,孫策未必會這麼好說話。
可是孫策不想讓了,他已經劃出了底線,他們也剛剛達成了默契,偏偏現在又鬧出沈直這事,惹怒了孫策。
要安撫孫策,就必須将已經拿到的利益讓出來一部分。
他個人無所謂,可是這涉及到很多家族的利益,損失可不小,别人會有意見。
“你為什麼要這麼做?
”
“我……”沈直欲言又止,面紅耳赤。
他拒絕孫策的辟請,自然和他是盛憲的女婿有一定關系,但出言不遜卻完全是因為他誤判了形勢,以為孫策就是個武人,面對吳郡世家沒什麼底氣,就算受了氣也隻能忍氣吞聲,根本沒想到孫策會打上門。
“是因為盛孝章支持袁紹嗎?
”
沈直的臉色漸漸蒼白。
他擡起頭,看着陸康。
“陸公支持誰?
”
陸康眉心微蹙,淡淡地說道:“我支持朝廷。
”
“孫策接連殺死周昕、許貢,自行任命丹陽、吳郡太守,他還算朝廷之臣嗎?
”
陸康不緊不慢。
“伯平,你不用和我争這個理,孫家父子手中有太尉朱儁的軍令,又有朝廷的默許,他掌握揚州是為了集東南之力,與河北争雄。
至于他有無不臣之心,我不好說,但他至少沒有像袁紹一樣暴露野心。
你如果和盛孝章一樣支持袁紹,那是你個人的事,我肯定不支持袁紹。
”
沈直寒聲道:“陸公的意思,我懂了。
多謝陸公忠言,請陸公慢走,恕不遠送。
”
陸康深深地看了沈直一眼。
“無妨,你好自為之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