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交換,誠心
但無論如何,夜绛洛沒有往昏君的方向走,而這所謂“異象”也來得太怪異,太突然了。
聰明的人想一想就知道,所謂“天譴”大多是有人以心算計,借刀殺人罷了。
而如今,這把刀對準的不是别人,是那高高在上,九五之尊的皇帝!
鳳袍朝服的廣袖曳地,夜绛洛冷戾了明眸,淡然無波的說:“既然上天覺得朕有罪,那朕可真的要好好贖罪才行,知錯能改,想必上天亦不會再降天譴。
拟旨,由丞相晏君卿代朕發罪己诏,昭示天下,朕自請罪于天地之間,以平天怒。
”
“臣,領旨。
”低垂在笏闆下的狹長鳳眸微微一動,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,皓白銀發掠過了清睿的眉眼之間。
“至于這塊石碑……”夜绛洛将視線落在碧峥身上,淡淡開口:“由碧家家主碧霄,攜雲陵禮官,恭送回雲陵吧。
”
“什——”
此話一出,在場衆人都瞪大眼睛,難以相信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麼。
尤其是碧峥,他脫口而出的質問在瞥見夜绛洛森寒的目色後,猛地收住。
四大世家中的碧家,那是整個帝國最神聖的家族,代代家主都是一國之師,甚至連皇帝登基的玉冕都必須由碧家家主親自戴上才算。
自夜绛洛登基,她拒絕了碧霄為她加冕,而是由晏君卿代為加冕……這本已經驚世駭俗,因為是晏君卿,他的地位極高,且盛名冠于天下間,雖然覺得很驚詫,倒也沒有引起軒然大波。
而如今,夜绛洛竟然要碧霄攜碧家人去雲陵處理這石碑——她,到底想做什麼!
在場的人都是出類拔萃俊傑,稍加一想立刻發現這件事情的不尋常,夜绛洛不是不知道四大世家在南晉的地位,她偏偏一而再的挑釁碧家,究竟做了什麼打算?
是單純的想平息天譴,還是另有所圖——如果是前者,他們可以勸解,但如果是後者,那這高傲于丹陛之上的女帝,該是何等陰沉心機的人!
“怎麼,諸位似乎有意見?
”
問完這句話,夜绛洛端臂,慢慢地走下丹陛,一身鳳袍迤逦在地,上面暗繡雲鳳在衣料搖擺之間,傲然翩飛。
“朕是天子,上天之子,朕有罪,天可誅。
碧家身為國師,為曆代君王加冕,朕不敢與天相比。
碧家既然能為朕折腰加冕,怎麼,如今是連上天都請不出碧霄了嗎?
”
這——
碧峥幾乎想立刻反駁,但想不出一句能駁倒夜绛洛的話來。
确實,碧家在南晉是高人一等,但再高也沒有皇帝高,皇帝再高也沒有上天高——碧家或許可以拒絕皇帝,卻不能拒絕上天。
想到這一點的不止是碧峥,幾乎在場人都對夜绛洛這句話提不出任何質疑,畢竟連皇帝都為了這塊石碑下了罪己诏,碧家憑什麼能置身事外?
龍椅旁的碧雲,慘白着素顔,跪在地上的雙腿止不住的顫抖……
夜绛洛走到石碑旁,看了一眼上面的詭異線條,頓了頓,道:“衆卿無議,就此頒旨。
”
說完,她倏然回身,一揚廣袖,“退朝——”
依仗甚大的回了朝凰宮,夜绛洛換了衣裳,坐到禦書房裡随手抽了奏本。
碧雲跟在她身邊,全程一言不發,沉默是金。
禦書房裡隻有夜绛洛與碧雲兩個人,一坐一站,中間隔着一張巨大龍案。
室内氣氛沉重,且,壓抑。
夜绛洛靜靜地批了幾個重要的奏本後,放下竹筆,端過一套三件的瓷杯,輕輕拂開茶末。
白瓷摩擦的撕劃聲在這個過分安靜的禦書房裡尤其刺耳,聲聲拉朽着神經,突然,夜绛洛手指一松,杯蓋“珰”地砸在杯身上。
那響聲幽鳴響脆,打破了一室沉默,也壓斷了最後一根理智稻草——碧雲手指一抽,突然跪了下來,“陛下!
”
夜绛洛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:“怎麼?
”
“陛下!
請陛下放過碧家吧!
”碧雲雙手搭地,額心點觸,行了大禮,“碧家隻是祭祀之家,并沒有實權,陛下,奴婢求您,放過碧家吧!
”
夜绛洛端着瓷杯,輕嗅茶香,淡淡地說:“我隻是讓碧霄去雲陵,并沒有要殺他。
”
當真沒有嗎?
額心下的雙眼閉起,她維持着跪拜姿勢,心如死灰,“陛下,奴婢可以保證,碧家絕不會成為陛下的阻礙,求陛下——”“碧雲。
”夜绛洛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告饒,放下瓷杯,擡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她,“你是碧霄的妹妹,但據我所知,你并不是碧家人。
”
碧雲心裡一緊,顫聲道:“奴婢,是碧家收養的孤兒。
”
“沒錯,你與碧家其實并沒有關系。
”夜绛洛脊背靠在椅背上,黑亮的眼睛略略眯起,極輕柔地問道:“既然你不是碧家人,怎麼能保證碧家不會是我的阻礙,又有什麼資格為碧家求情?
”
“……陛下,奴婢雖然不是碧家人,可自小長在碧家,且家兄對我恩重如山,無論如何奴婢都要是試試……”碧雲擡起頭,對上了夜绛洛純真無垢的眼睛,“陛下,請饒了家兄吧。
”
“……哦,你現在是讓我饒了碧霄,而不是碧家了啊。
”夜绛洛微笑着,像五月天最純美的桃花,“聽說碧家家主碧霄,年過三十還未成婚,我們的國師大人到底為什麼不成親呢……啊,我猜,他是不是有難言之隐,比如——他愛上了某個不該愛的女人……”
碧雲絕望地閉上眼,事到如今,無論夜绛洛說出什麼,她都不會感到驚詫了,因為她知道,在夜绛洛眼中,任何人都沒有秘密。
女帝陛下,有翻天覆地的手段,洞察人心的算計。
纖纖玉手再次端起瓷杯,她輕抿了一口後,視線筆直掃來,悠悠道:“碧雲,他是在等你,對嗎?
”
碧雲吐出一口氣,自己最大的秘密被戳穿,沒有絲毫驚慌,反而高懸的心,平穩落下。
這麼多年,隐藏了這麼多年,甚至将大半年華葬送在皇宮,無非是為了……他。
明明沒有皿緣關系,偏偏全天下都知道他們是兄妹……兄妹,兄妹,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。
哪怕,他是尊貴的碧家家主,她是高位的女官大臣……也不能……那是遺憾,亦是她對他的虧欠。
如今哪怕還有一點機會,她都希望能救他——哪怕,希望渺茫。
“是,陛下,他是為了奴婢。
”碧雲安靜的回答。
夜绛洛聽了她的回答,将茶杯裡的茶水盡數喝完後,眉眼彎彎地笑了:“真好,有一個男人為了你終身不娶……碧雲,其實我很羨慕你呦~碧霄他不是一般人,他可是四大世家之一的主人啊。
說不娶就不娶,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地位和身後各方勢力打壓,恩……碧霄,可真是個大膽的人,恩?
”
“是,陛下。
”碧雲依舊平緩的回答。
“如果在我的算計裡,碧霄會死,而且,是一定會死。
”夜绛洛笑眯眯地說,“可是,如果是碧雲求情的話,說不定我會饒了他的。
”
“陛下——”碧雲滿目驚喜,她知道夜绛洛說一不二,答應的事情絕不會改。
夜绛洛的爪子撓了撓頭,頗為心疼遺憾的直歎氣,“不殺碧霄,總覺得不放心,殺了碧霄,你又會恨我……其實這世上,我不願意有人恨我,尤其是你,我總是需要一個忠心的人,碧雲,你讓我很為難呢。
”
碧雲聽了這句話,慢慢直起身子,她雙膝跪在地上,脊背卻挺得筆直,那張平凡溫和的臉上一派凝重,清睿明亮的瞳眸已然重若千斤,“陛下不殺家兄,奴婢願意以終身侍奉陛下,永不叛心。
”
“恩?
”夜绛洛的目色猶如墨染,唇畔笑意收斂起來,字字沉落,“我雖然不殺碧霄,但碧霄必須要死,以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碧霄這個人,而你,則一輩子不能離開我身邊,到死為止,永遠不能再見碧霄一面。
碧雲,你想清楚了?
”
龍椅上的女帝正含笑看着她,一雙水蒙蒙的大眼睛看似無垢,實則深不見底,那懶散嬉笑早已消失,此刻,帝王之尊,睥睨天下。
答應了,可保碧霄一生安全,卻也會失去再見的可能性。
不答應,則是碧霄的死,同樣天人相隔,永久别離。
那麼,還需要猶豫嗎?
碧雲緩慢的閉上眼,沒有說話,而是重重地磕頭在地。
她,答應了。
與這個深不可測的女帝定下終身約定,效忠她,服從她,永遠以她為尊——永世不變。
然後,她就聽見頭頂上飄來夜绛洛的聲音,委屈得像是被踹了好幾腳的小狐狸,“碧雲……我屁股好疼啊!
”
“……”碧雲擡頭,就看見剛剛還威嚴萬千的夜绛洛,正抱着屁股,可憐兮兮地癟着唇。
所以,她剛剛答應的是不是太快了?
跟着這麼一個抽風的女帝,真的好嗎?
在兩個疑問的夾擊下,碧雲從地上站起來,彈了彈宮裙上的薄灰,以眼神詢問夜绛洛:陛下您又抽什麼風?
小狐狸瞪着毛茸茸水汪汪的眼睛說:“前幾天被相爺丢出房門,内傷了。
”
那是你自作自受——碧雲很想這麼打擊她,但鑒于剛剛才簽訂了“終身合同”,她決定稍稍履行一下身為忠仆的職責。
所以,她抿了抿唇,說:“陛下您屁股大,而且,肉皮厚,會好的,很快會好的。
”
“……”
受打擊過度的夜绛洛抽了抽鼻子,毛茸茸的狐狸眼眨巴眨巴,“碧雲,其實我覺得,下次去生撲相爺的時候,多穿幾層衣服就好了……要不然,你說我要不要先弄一堆迷·藥丢進他飯菜裡,再讓大内侍衛拿麻袋把他擄回來,然後扒了衣服開吃,完事兒再對他負責——碧雲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?
”
“……”
碧雲擡頭看了看屋頂,莫名飄過這麼一句話:不怕流氓會武術,就怕流氓懂技術。
相爺,您自求多福。
所以,撲倒晏君卿的路,漫漫長遠啊……
夜绛洛看着窗外的半月,蔫蔫地惆怅了一把——又何止撲倒晏君卿的路長遠,鏟除四大世家的路隻怕也不會順利的。
所謂四大世家,是百年前輔佐開國帝君,功勞最大的四個人,南晉立國後論功行賞,一代一代傳承下來。
白家,司财,家主白若溪長年居于江南,他的夫人沈歡顔是天下第一富豪。
虹家,司兵,家主虹影是少年将軍,自十七歲起便戍守幽城,抗擊鄰國大沉。
藍家,司文,家主藍清初所居的琅琊山莊是天下讀書人心中聖地,且藍清初的弟弟藍清讓還是先帝夜素的皇夫,當今女帝的父君。
碧家,司命,家主碧霄是如今國師,身份高貴,深居簡出,神秘莫測。
夜绛洛若是有心要鏟除四大世家,首先要動的就是碧家——一方面是因為碧家并無實權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碧家參與朝權的人最少。
但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會以她所計算的那樣順利,四大世家相依相輔數百年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如今夜绛洛既然有了要動碧家的念頭,其餘幾家自然不會罷休。
聖旨發出的第二天早朝,四大世家在朝的所有後人聯名上書,請求夜绛洛收回成命。
看着底下黑壓壓的又跪了一片朝臣,夜绛洛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百官之首晏君卿,他低垂俊容,靜靜地站着,長身玉立,廣袖華曳,好似這場翻天覆地的大事與他無關。
“既然這件事大家都反對……”夜绛洛看了看天——額,看不到,那看房梁好了,“那就投票吧。
”
投票?
衆人相互看了看,沒明白女帝的意思。
“母皇駕崩時立有十位顧命大臣,除卻相爺外,另外九人表決,倘若有超過五人覺得朕不該讓碧霄去雲陵,那朕就收回成命,否則的話……”黑漆漆的大眼睛緩緩一眯,“就隻好請碧家家主為朕向天告罪了。
”
幸好。
還不是不能挽救。
四大世家的人算是松了一口氣,與此同時,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了最前面——但見那白衣廣袖,風采傾世的銀發男子,一聲輕歎之後,躬身道:“臣,遵旨。
”
禍水東引的結果就是,一下朝,晏君卿就已經被人團團圍住,内容無非是,相爺您可千萬要秉公啊,相爺您可千萬不能被陛下左右啊,相爺您可千萬要堅·挺住啊!
堅·挺?
素來雅緻的眉眼抽了一抽,晏君卿甩開身後的尾巴,默默回了相府。
緊接着,一道最無恥的小尾巴從皇宮角門追了出去。
畢竟是大白天的,小尾巴謹慎地穿了一身内侍——俗稱太監服,一路往相府晃悠而去。
小尾巴是個認死理的人,“一輩子隻在一棵樹上吊死”是她的原則,于是,她又去找那棵樹了……
這次和往日不同,相府後門青瓦白牆上,居然豎了一個梯子!
梯子耶!
相爺你一定是舍不得我再摔~啊,相爺啊~你真是我最愛的相爺啊~~
小尾巴自戀地捧兇,歌功頌德“其實隻是不想再看女帝丢人才弄了個梯子”的晏君卿——反正有梯子了,她卷着衣袖,呼哧呼哧開始爬,爬上牆還不夠,躲躲閃閃地摸到了相府書房的門。
“進來。
”不輕不重的雅韻飄出門,顯然已經恭候多時。
摸了摸鼻子,想制造“驚喜其實等于驚吓也許會是一場雷人驚吓”的小尾巴推開門,進去的同時反手關了門。
晏君卿的書房簡單雅緻,左手邊幾排黑檀書架上整整齊齊擺滿了書,涉獵極廣,經史子集、天文地理,幾乎都能扒拉出幾本來。
右手邊是一張琴台,上面架了焦尾古琴,想象着盛夏炎炎,那傾世男子一身白衣,端坐在琴台之前,以皓白瑩潤的手指奏出一曲青竹雅韻,那該是何等絢爛的一副畫卷……
“臣參見陛下。
”清雅的男聲飄渺如煙,他已從正中間的案幾後站起,朝她微微躬身。
夜绛洛把視線挪回到他身上,下了朝的晏君卿換了一身青色衣裳束白紗腰帶,衣襟袖口滾了一指寬的雲紋,衣擺下以濃墨描繪了幾片竹影,未有微風,卻以為竹影流動,而那張臉,許是因為穿了這身青絲廣袖的素衣,少了平日裡的病羼素素,眼角眉梢猶似勾畫,長發銀絲如綢如緞,無暇俊容傾國傾城,當真君子如玉,玉樹臨風!
美——噢不!
何止美男!
簡直——絕世美男!
腳步根本不受控制,幾乎是飄着,往美色的發源地而去,夜绛洛的口水直流,心想美男你就讓我抓兩下吧,求求你了!
但是,美男不願意!
當她一路飄到他跟前,美男秀拔的眉尖一動,趕在她手指即将摸上他臉頰時,涼涼道:“陛下,請自重。
”
美男……總有一天我壓上你,你就知道我多重了。
縮了縮賊爪,夜绛洛委委屈屈地癟着唇,用一雙黑白分明,純然無垢的大眼睛,一眨不眨看着晏君卿,指責他的不配合——配合着讓你生撲麼?
不好意思,他相爺的品位沒有那麼低!
縮回來的爪撓了撓頭,夜绛洛道:“相爺,一會兒你會很忙吧?
”
“拜陛下所賜。
”他閃身,讓她看清楚身後足夠三尺高的公文。